插图:郭红松
几乎很难有人理解贾立群的这些“怪癖”——
一件白大褂、一台B超机,他的一天从早上七点开始,下班时间定然是无法保证的,经常有值班的医生看到,前一秒还在电脑前写讲稿,后一刻可能已经赶到了诊室或手术台。
他很少吃午饭,也不怎么喝水,学生们甚至没见过他的杯子。
“见过他特别累的时候吗?”同事和学生不假思索地摆摆手,“没见过。”
他脾气好,检查时,有患儿家长提出“特殊要求”——
“大夫,您能把白大褂脱了吗?我们家的孩子一看见白的就害怕。”白大褂脱下后,露出里面的羊毛衫,可孩子还是哭个不停。
家长又说:“您那毛衣上还有白色的条块,您能不能把毛衣也脱了呀?”好在里面还有件衬衣,正好是蓝色的,孩子这才安静下来,做了检查。
北京儿童医院原副院长穆毅还记得,10年前,一个两岁的孩子被诊断为恶性肿瘤,贾立群每年都帮他做复查,10年后,孩子考上了重点中学,那次赴京并不是为了检查,就是想和“贾爷爷”说声谢谢,汇报学习成绩。
每位受益于“贾立群B超”的孩子,都会谈起善良二字。他如何冒着风险,为患儿解决疾苦,通过仁心仁术获得自我实现,也让公众看到当下纯粹的医者风范。
这些不知何时被很多人遗忘的专业素养,敬业精神,肯为一件事钻研的态度,在贾立群这里找到了。
有这样的前辈是什么感觉?
——“一方面你很佩服,感觉他医术真高。另一方面也会觉得自惭形秽,和这么优秀的人一起共事,更需要努力啊!”
一次,年轻医生参加考试,被问到“阑尾炎的诊断标准”时,第五点实在想不出来,就写下了“贾立群B超”。
一
贾立群25岁就做了医生。
那时候,科里医生少,小病人多,空闲时间当属晚上,晚上八九点,他抱着白天B超“没看明白”的新生儿,回到科里继续检查。周边安静,有时,“突然就看明白了。”
他学的是儿科,但毕业时却分到了很多人不愿意去的放射科。定了科室,他有些顾虑:“在这儿,我能干出什么呢?”带他实习的老师说:“你可别小瞧放射科大夫,本事大,本事小,全凭一双眼。练出来了,病人得福,练不出来,病人跟着你一块遭殃。”
做超声医生的第3年,贾立群练出了“火眼金睛”——
那是个还在襁褓中的孩子,被外院诊断下腹部囊性肿物。门诊,贾立群足足看了半个小时,“确实有囊,但没看到膀胱,肿物会不会是膀胱?”贾立群觉得,自己判断得没错,但需要复查再证实。门诊结束,他和病房打了招呼,抱着孩子又来到B超室,在屏幕上找证据。画面一帧一帧掠过,他发现了囊下方有小尖状凸起,这意味着外院诊断为占位性病变是错的,“这就是胀大的膀胱,一根导尿管就可以解决问题。”
后来,年长的管床医生私下问他,你是怎么判断的?贾立群腼腆地笑笑,说:“我超声超出来的。”
成为医生之前,贾立群的梦想是当一名无线电工程师。1974年,他被推荐上了大学,可学的不是无线电,而是从未接触过的医学。在北京第二医学院,贾立群成了每天学习到最晚的人之一。一次,他把人的头颅骨借到宿舍,抱着它反复琢磨。不知不觉睡着了,再睁眼时,他发现头颅骨正和自己躺在一个枕头上。
贾立群也承认,学医是件苦差事。改行做超声医生的很长一段时间,他大部分的休息时间用于观摩手术,将手术中切下来的标本拍成照片,晚上到家与B超图像对比分析。同事胡艳秀记得,遇到看不懂的疑难病例,贾立群会从头到尾旁观外科医生做手术,这种坚定支撑着他走过早期的迷惘岁月。“我笔下的每一个字都是有根据的。”他的手在桌子上点着,很认真地说。
如果你见过贾立群最初工作时的状态,就不难理解这份底气背后吃的“苦”。北京儿童医院肿瘤外科主任王焕民愿意将时间倒推30年,一台超声机一间房,贾立群弓着身子写报告,笔端详尽地记录着超声检查所见、肿瘤大小,甚至是肿瘤性质,“什么部位容易长什么样的肿瘤,贾主任能具体报出肿瘤的病理诊断。”王焕民觉得,这早已超越了超声科医生能力范畴。
随之而来的,是贾立群在圈内的好名声。不少医生遇到“看不明白”的病例,会不约而同地在B超申请单上注明做“贾立群B超”。做完了,有的家长还用手指着B超机问他:“大夫,您做的是‘贾立群牌B超’吗?”
这被贾立群称为温暖的误会。最疯狂的时候,他可以连着48小时不睡觉,“如果第三个夜里还有病人,我就坚持不住了。”那次,贾立群熬到了凌晨4点,等病人的间隙,他很快睡着了,头一耷拉,笔杆就戳到了眼睛。
一次,他在外地开会,回京航班取消。为不影响第二天上班,贾立群改飞石家庄,连夜转坐绿皮火车,一路站到北京。赶到科里,正好早上7点30分,“一宿没睡觉,但我心情特好,没迟到,也没耽误工作。”那天上午,贾立群一共约了20多位患儿做B超,当日下午两点,才结束上午病人检查。
这样的作息时间,贯穿贾立群的整个从医生涯。他承诺,只要患儿需要,24小时,他随叫随到。一个休息日,他正理发,刚理了左边,右边还没动,医院急诊电话来了,贾立群立刻往医院赶。最多的一天,他夜里被叫起来19次。
北京儿童医院外科手术室,主刀医生王焕民在手术台上犯了难,这是一个腹膜后的肿瘤根治术,腹膜后血管和肿瘤紧紧地交缠在一起,深部的地方看不到,下手一摸,无从下刀。
“贾主任呢?”
“快叫贾主任吧!”
午夜12点,电话铃刚响一声,贾立群就接了起来。65岁的贾立群一直在家等着没睡觉,他知道当晚手术很复杂,也许“用得到”自己。
这样的默契更多发生在手术过程中。一位患有脂肪母细胞瘤的孩子,第三次手术,在场的医生都感到了压力。术中,主刀医生发现瘤体边界不清,无论如何也探查不到。怎么办?答案还是“贾立群B超”。
手术床前的王焕民一脸严肃。“把腔镜再往前伸两厘米吧。”不露声色的贾立群,用超声探头引导着腔镜。
两个小时,腹股沟部的肿瘤被切除干净。B超探头向右一转,贾立群发现了新目标:这是一处新的肿瘤病灶,环绕包裹着血管,要想完整切下它难极了。
“您先走吧,剩下的我们慢慢弄。”王焕民有些不好意思,挂钟已指向夜里3点。
“不着急,我陪着你们做。”多年来,贾立群和外科团队达成了这样的默契:手术不结束,超声科医生不下(手术)台。
北京儿童医院普通外科主任陈亚军还记得,一位3岁儿童坠楼重伤,从张家口坐直升机送到北京儿童医院。之前一直按常规治疗,直到贾立群发现患儿一处极隐蔽的消化道穿孔,才及时对症治疗。“一般人判断不出来,但贾主任B超就能查出来,孩子从楼上掉下来时,把肠子摔破了。”
不足12平方米的小屋子,就是贾立群的诊室。一次性床单是刚换的,耦合剂安静地“站”在B超机旁,摸上去是温热的。桌子、椅子上放着吸引小朋友注意力的玩具。任凭躺在那儿的孩子有多焦躁,贾立群始终不紧不慢,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。
有时把家长都看着急了。
“贾主任,您看到底有没有问题呀?”
来自山西的男孩因偶然咳嗽出血,外院CT回报在胃后方有肿物。
“我在超声上看不到东西(肿物)。”贾立群拿着探头在孩子的肚皮上看了又看。
孩子父母还是不放心,又去外院做了经食道彩超,报告仍然有肿物。
家长执意手术,“开”出来的结果证实了贾立群的诊断。
二
每位新进科室的年轻人,都曾被贾立群请到办公室,回答两个问题——
“为什么选择这行?”
“你喜欢超声这行吗?”
这是国家儿童医学中心,身处金字塔顶尖,竞争是残酷的。大学刚毕业,王玉就成了贾立群的学生。之前,他只在书上、某个讲座上,或者电视上见过贾立群。近距离接触后,王玉发现,贾老师就像父亲一样慈祥。有时,因为患儿数据报错了、论文写得不深入,他又能体验到贾老师弓着腰、板着脸,瞬间“发火”的一刻。
王玉刚进超声科时,团队只有5个人,很多人不知道儿童超声也能做得如此有声有色。进修的大夫越来越多,“最早科里一年一两个进修医生,现在是一个大夫带一个两个。”“如果你说出的诊断结果,恰巧和他的答案一样的时候,主任会给你一个特别的眼神,以示赞许。”王玉就曾被这个眼神鼓励过。
远程会诊是诸多基层医院的选择。绿色通道应运而生,复杂病例在超声科的微信群里会诊讨论,受益的医生和小患者愈来愈多。后来发生的事情,颇具戏剧性,有些被治愈的孩子立志学医,他们的人生故事,或许刚刚开始。
这些每年都在上演的故事让贾立群深深藏在心底,很少被挂在嘴边。在王玉眼里,贾立群是顶着众多光环的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大夫。检查前铺床单,检查后打印超声报告,这样的辅助性工作,有不少大专家往往交给助手来做,而贾立群从来事必躬亲。
北京儿童医院超声科主任王晓曼提供了故事的另一面。有一次,贾立群身体不适,问他怎么了,他也不说,坚持到下午把所有患儿B超检查完。“找我们的外科大夫一看,发现是急性阑尾炎,切下来的阑尾都坏成一小节一小节的。”
同行不理解,甚至在私下问:“贾立群这么拼,图什么?”
这个问题在2008年2月有了答案。贾立群连续检查出几十例“肾结石”患儿。同年9月,“三鹿奶粉事件”曝光,#三鹿奶粉#的词条很快登上了微博热搜第一名,后面还缀着“沸”字。贾立群凭借对这类患儿超声检查经验,和临床医生一起,在短短3小时内制定出了“毒奶粉肾结石”的全国诊断标准,并带领团队在此后数月中共筛查3万多个儿童。
那时,全国很多地方筛查出患有肾结石的儿童,贾立群忙得整宿整宿没法睡觉,同事胡艳秀记得,那段时间贾立群几乎透支了身体,“不是在去机场的路上,就是在去各个医院的路上。”
那些质问“图什么”的人,渐渐少了,最后消失了。
同事辛悦一直难忘贾立群那句玩笑话:“你还小,正长身体呢,快去吃饭。”她刚毕业时,超声科人手少,上午做完全部病人常常是一点以后,贾立群都会让年轻大夫去吃饭,自己接待随时再来的急诊。
许多县市级医院的年轻医生喜欢听他讲课,讲B超技术、儿科发展。曾多次听过他讲学的医生王四维说,“不同层级医院的医生都能从他身上学到东西,”基层医院的医生在贾立群身上看到了“儿科超声医生的无限可能性”。
除了有些驼背、白发多了,贾立群的精神头似乎比十年前更加丰沛。胡艳秀记得,60岁生日那天,科里同事给贾立群过生日,祝福的卡片密密地插在蛋糕上,几乎盖住蛋糕。
同事拿着苹果问他:“主任,你吃苹果吗?”贾立群摇摇头,“我的牙不能咬,很松了,一直想治,但没时间。”
有人问他:“主任,您在东北兵团那么多年,后来回去过吗?”他又摇摇头:“回京以后就没去过,没时间啊。”
时间从来就不是秘密。40余年来,贾立群与“医”字为伴,渐渐成长起来的年轻医生如今独当一面,传道授业,念着他的好,也陪着他,从年富力强到双鬓斑白。
三
终于到了退休年纪,但贾立群的社会头衔仍不见少,重新平衡工作与生活后,他依然选择了前者。
从许多生活细节来看,贾立群都是失职的。比如妻子生病,他不能陪伴左右;比如儿子的学习,他几乎很少过问;比如,他很不“爱惜”自己,阑尾炎穿孔手术、腰椎间盘突出无法躺着睡觉,宁可拄着拐上班,也不请假休息一天。
讲述这些的是妻子,“一辈子都在等他,等他吃饭、等他回家,哪怕等他陪我去趟超市。”碰上一个人在家,贾立群的三餐就是妻子走前准备的:写好日期的包子饺子,热热就能吃。
生活,也是有趣的。家里冰箱坏了两次,贾立群找来图纸自己修,维修的范围很广,包括洗衣机、汽车、手机,“但一切都要等他的时间,现在家里的水龙头还坏着呢。”贾立群特别喜欢汽车,在北京购车限号前一周,他买了辆手动挡轿车,一直开到现在。只是因为工作的缘故,贾立群的活动范围多为两点一线(家、医院),“家里的汽车年年没时间打理,九年跑了1万多公里。”66岁的他轻轻地叹了口气。
贾立群“宠”孩子,上学时,儿子想要一副耳机,很贵,妻子不同意买,贾立群看儿子喜欢,就偷偷买了送他。理由只有一个:弥补愧疚。“生病了,我只有他煮方便面的记忆,或者中午他穿着白大褂,端着从食堂买来的鱼香肉丝回家,放下,然后又走了。”
实际上,儿子还有很多尴尬的回忆。“我爸每年春节都是在医院度过的,就因为我们住得近。放假过节家里聚会,经常因为突然来了病人,他参加不了。”
也有脆弱的时候。一次去理发,有个小伙子问他,“你儿子多大,在哪儿上班?”贾立群没忍住,双眼里含着欲滴的泪珠。他学着年轻人的样子,在聊天软件上给儿子留言,通常是稀松平常的几句:“吃了吗?最近学习忙吗?要注意劳逸结合。”
“我爸平时话不多,大多都是以行动支持我。”儿子说。
他是节俭的,贾立群几乎不打车,一件穿过多年的T恤缝缝补补,又成了他的打底衫;他亦是大方的,每年“七一”医院组织党员爱心捐款至少是一千元,同事重病需要救助一拿就是几千块。尽管结婚超过35年,贾立群的言语间仍有一丝笨拙感,那就是妻子口中的,做丈夫、做父亲时“笨笨的”形象。当他切换到医生时,你又能看到那个有着专业素养的聪明人。
儿子上小学时,贾立群接他放学总是迟到,通常的理由是快下班了,又来了病人。“他上来就跟我道歉,然后说着相同的理由。”儿子在学校门口一等就是两个小时,“我和学校门口小卖部的人熟极了。”印象里的几次陪伴,是贾立群带儿子去中关村攒电脑,他深谙孩子的兴趣,“这也直接影响了我现在的工作,与计算机有关。”
贾立群目光垂下,开始说起了自己的理想:“不漏诊、不误诊,让每个孩子都远离疾病困扰。”他指着自己的老花镜,低头笑了起来。
仿佛打开了某个开关,贾立群的倾诉欲在这之后变得顺畅。窗外是北京的初冬,暖阳和煦,每一阵微风拂过树叶的响声,像是回应着他的心愿。(作者:李琭璐)